《中國經濟周刊》 記者 張宇軒
鞋山、落星墩等鄱陽湖“島嶼式”景點相繼“水落成峰”;灘涂驚現“生命之樹”;水域面積一個月內縮減七成;湖床變“莽原”還能駕車任意馳騁……
這一個多月以來,這類足以顛覆大眾對中國第一淡水湖——鄱陽湖認知的奇觀屢屢沖上熱搜。震驚之余,鄱陽湖流域長達兩個月的極熱、極旱狀況引發公眾高度關注。
自6月底結束汛期后,按往年經驗本該是豐水期的鄱陽湖流域,卻直接步入枯水期;往年還在防汛的季節,今年則是在抗旱。截至8月29日,高溫少雨的天氣一直持續,水域大面積縮減、水位大幅下降、極度高溫,鄱陽湖短短兩個月內經歷了一場罕見的“滄桑變遷”。
8月6日,星子水文站水位下降至11.91米,鄱陽湖歷史性地最早進入枯水期;8月19日,星子水文站水位下降至9.95米,鄱陽湖又“最早”進入低枯水期;9月6日,星子水文站水位落至7.99米,鄱陽湖“最早”進入極枯水期……這一系列數據刷新了鄱陽湖1951年有記錄以來的多項“最早”歷史紀錄。
隨之而來的是,流域內部分支流出現斷流、河床大面積裸露、航道受阻、農田缺水。極旱成災,一方面導致縱貫江西省南北的鄱陽湖、贛江水運遭受嚴重影響,另一方面當地農業灌溉水源不足以及次生災害風險激增,農田受災嚴重,甚至出現糧食作物絕收。
與此同時,當地政府一再提高極端天氣預警和抗旱應急響應等級,制定并實施了一系列抗旱救災措施,力保當地居民生活、生產用水不枯竭。
暴露在驕陽下的湖床干涸開裂 劉遠慶| 攝
9 月6 日,湖水退去后的灘涂。張小林| 攝
9 月6 日,擱淺后死在灘涂上的魚。張小林| 攝
9 月6 日,極枯水期中的鄱陽湖,一艘小船在灘涂間穿行。張小林| 攝
“旱魃”肆虐,鄱陽湖水域縮減至不足三成
9月6日,江西省九江市永修縣,修河沿岸依然驕陽如炙。
修河是為鄱陽湖補充水源的“五河”(匯入鄱陽湖的贛江、饒河、撫河、信江、修河)之一,往年的8、9月正是修河乃至整個鄱陽湖水系的汛期或豐水期,但如今,“一條大河波浪寬”的景象不再。持續了兩個多月的極端高溫和少雨天氣致使修河水量減少、水位大幅下降,部分流域的半幅河床都裸露在烈日之下。
永修縣位于鄱陽湖西南岸,其境內吳城鎮永吳公路大湖池段有一段長達5公里的三級過水公路,往年在豐水期湖水漫過該路段,加上公路兩側草青水碧、風景旖旎,一度被前來旅行的游客贊為“水上公路”,成為當地的網紅景點。而在今年8月,本該是豐水期的修河反常水枯,水面退去甚遠,“水上公路”徒余干涸的路面和兩側枯黃的草叢。
8 月26 日,永吳公路大湖池段,旱災中的“水上公路”已名不副實。受訪者| 供圖
8 月21 日,因缺水枯死的莊稼可輕松從田里提起。張小林| 攝
與“水上公路”相比,鄱陽湖著名景點鞋山、落星墩的“蛻變”更為令人錯愕。8月中下旬,位于鄱陽湖湖口、湖心位置的鞋山、落星墩周邊水位下降,湖面退縮,兩處原本是碧波環繞的“島嶼式”景點變成“孤峰”。
江西省攝影家協會會員、當地攝影師劉遠慶、張小林常年在這一帶進行風光攝影創作,今年卻遭遇了這樣一番衰敗景象。劉遠慶對此大為感嘆,“鄱陽湖見底,罕見的旱年。”張小林一番痛惜,“水位不斷降低,湖灘面積也在不斷擴大,到處都是曬干的死魚,鄱陽湖南北分水嶺瓢頭山、松門山和吉山山脈一帶草都枯死了。“
然而,兩個多月前的鄱陽湖流域還是另一番景象。
鄱陽湖水域面積衛星遙感監測影像對比,左圖為8月15日,右圖為6月27日。圖據江西省氣象局官網
據當地媒體報道,6月21日,鄱陽湖水文水資源監測中心發布洪水藍色預警信息,鄱陽湖星子水文站監測水位超過警戒水位0.07米。此前由于江西省境內多地連降暴雨,鄱陽湖及“五河”流域水勢暴漲,防汛成為當地政府案頭大事,防汛應急響應一度提升至Ⅱ級。
6月26日,鄱陽湖水文水資源監測中心宣布,鄱陽湖水位退至警戒水位以下,結束防汛水文測報Ⅳ級應急響應。然而,風云突變,當地隨即進入高溫少雨的天氣,“長江之腎”鄱陽湖短短兩個月內經歷了“冰火兩重天”。
據長江水文情報預報中心連續公布的數據信息顯示,自6月下旬開始,鄱陽湖及“五河”及其支流潦水、樂安河水勢均呈現出“漲”少“落”多的情況,水位也一降再降。6月27日,鄱陽湖湖口水文站監測,當時水位18.66米,相應/入庫流量為19100立方米/秒;至8月29日,水位下降至不足6月底的一半,僅為8.96米,相應/入庫流量僅有1240立方米/秒,不及6月底同項數據的一成。
8月15日、16日,九江市氣象臺相繼發布了干旱橙色預警與高溫紅色預警。這樣的極端天氣在當地尚屬罕見,據九江當地氣象部門公布的數據資料顯示,7月以來,全市平均雨量較常年偏少近七成;高溫日數偏多11天,排1961年以來歷史同期第二高位,武寧、修水兩站極端最高氣溫分別達到41.4℃和41℃。
高溫少雨一方面增加了鄱陽湖流域地表水的蒸發,一方面又減少了水體的補充。經當地氣象部門研判,鄱陽湖8月6日就進入枯水期,較往年提前近100天。多地出現了不同程度的災情,局部地區呈現重旱甚至特旱。而鄱陽湖水域面積也出現了極度潰縮,從6月27日的3331平方公里縮減至8月15日的1183平方公里,縮減比例高達64.49%。
鄱陽湖水域縮減不僅面積大,而且速度快,8月中旬之后短時期內情況進一步加劇。據“中國氣象”公眾號載文,風云氣象衛星監測顯示,至8月21日,鄱陽湖主體及附近水域面積為939平方公里,較歷史同期(歷史同期平均為3110平方公里)偏小70%,相較6月27日今年監測到的最大水域面積3331平方公里減小72%,為近10年最小值。
9 月3 日,都昌二橋一帶,湖床上殘存的水脈呈枯樹形。劉遠慶| 攝
近期的湖口鞋山 劉遠慶| 攝
南北主航道水位“腰斬”,貨船行難泊亦難
“靠水吃水”,鄱陽湖及“五河”作為江西省最大的水系,承載了當地經濟運行發展的方方面面,如今遭遇罕見旱災,首當其沖的就是航運和農業。
贛江為鄱陽湖“五河”之首,也是江西省內最大的河流,縱貫全省南北,通過鄱陽湖與長江連接,其航運地位無須贅言。兩個多月以來,“五河”之中,贛江的水位下降最為嚴重,接近“腰斬”,水位由豐水期的19.64米(6月27日,外洲水文站監測數據,下同)下降至11.18米(8月29日),較去年同期(2021年8月29日)的17.25米偏低6.07米。
在贛江、鄱陽湖一帶從事航運工作的劉志強告訴《中國經濟周刊》記者:“這是我從業20多年以來頭一回見到這般景象,航道水位比往年下降了8米多,突然提前的枯水期打了我們一個措手不及。”
不僅鄱陽湖流域航運水位吃緊,就連長江航道的境況也不容樂觀。九江海事局為此曾發出緊急通告,自8月10日17時開始對九江水道實行單向通航管控。對過往船舶吃水嚴格核查,擬通過九江水道的普通貨船吃水一律不得超過5.8米,危險品船舶吃水不得超過5.7米。實施聯動管控,設立檢查線對過境上下水船舶特別是船長100米以上船舶進行24小時核查,對發現的吃水6.8米以上船舶實施減載至符合維護水深要求后方可放行。
“由于河道水位下降,原本載重2000噸的貨船只能裝載1000噸,這樣貨船的吃水深度減少一半,才能保證順利通過河道。”劉志強說,“但眼下貨船載貨減半也沒辦法完全解決問題,船舶裝卸碼頭的水位也在回退,大船靠岸有擱淺的風險,只能在距碼頭較遠的位置錨泊,而碼頭裝卸貨物的常規臺吊作業距離有限,需要大費周章調用大型吊機或水面浮吊。”
另一方面,船舶減載必然造成航道運力下降。“我們的勞動量增加了一倍,原本跑一趟就能運完的貨物,現在需要兩趟才行。”劉志強稱,“這樣一來業務成本也上升了,目前這部分成本需要船運公司自行承擔,我們也在與客戶商談運輸成本的問題,希望未來能將這些成本分攤出去一些。”
劉志強告訴記者,鄱陽湖、贛江航線以煤炭、建材等大宗商品貨運為主,如果水位繼續下降,不僅對水運行業本身造成嚴重影響,也會波及當地的能源和建筑行業。
9 月6 日,枯死的山間植被。張小林| 攝
位于贛江匯入鄱陽湖位置的一個碼頭,水位回退嚴重。受訪者|供圖
“魚米之鄉”面臨農作物缺水
將視角轉向當地農業。江西作為我國的農業大省之一,鄱陽湖流域充沛的水資源是其農業發展的重要基礎,眼下的旱災對當地的種植農業灌溉產生了極大不利影響。
修河沿岸的種糧大戶徐繪高承包有600畝糧田,主要種植作物為水稻,往年畝產能達到1400斤,是當地的高產田。據其講述,近年水稻種植所需的農藥、化肥等生產資料價格上漲,盡管水稻畝產較高,但轉化為收入后也至多能做到收支持平。眼下正值水稻生長的關鍵時期,惡劣的氣候取代了市場低迷表現,成為困擾農民的最大不利因素。
“連續兩個月沒有降雨,高溫下田里蒸發量又大。”徐繪高為此憂心忡忡,持續高溫意味著稻田需要更多的水來灌溉,而眼下灌溉水源來自旱災前的儲備水,但隨著修河水位下降,儲備水的來源也變得越發緊張。“目前通過提前蓄水、抽取河水保持灌溉,受災情況還不是很嚴重,但這種天氣持續下去,就會對今年的收成造成很大影響。”
永修縣境內修河過境,為當地農業灌溉提供了“地利”,也成就了這一帶“魚米之鄉”的地域形象,但史上罕見的旱災持續惡化可能會讓這種“地利”優勢喪失。
如徐繪高所言,臨近水源的農田可以暫時借助這種優勢在旱災中得以幸存,但那些遠離水源的農田面臨的形勢就沒有這么樂觀了。記者了解到,部分遠離水源的農田通過有限數量的機井抽取地下水灌溉,地下水位的下降使得井灌難以滿足莊稼生長需求,因而這類農田在旱災中損失較重。
高溫、缺水的雙重凌虐之下,除了灌溉水源缺乏,次生災害也對當地農業的考驗重重加碼。“一方面,高溫天氣下昆蟲少見,農作物授粉成了問題;另一方面,大旱往往會次生蟲害,目前已有農技人員分析災情、協助施藥。” 徐繪高估計,“今年我承包的農田產量鐵定要下降了。”
干旱高溫對農業造成的損失可從永修縣政府披露的數據中管窺一二。據永修縣日前統計,僅水稻一項,受災面積就達到65661畝,其中成災面積30555畝,絕收面積4887畝;其他諸如茶葉、柑橘、蔬菜、棉花、葡萄、芝麻、中草藥、油茶、大豆等作物也不同程度上受災、成災或絕收。
綜合分項數據,截至8月27日,該縣因旱受災人口37281人;農作物受災面積75244畝,其中糧食作物65661畝;農作物成災面積36124.5畝,其中糧食作物30555畝;農作物絕收6214.5畝,其中糧食作物4887畝;旱災導致的直接經濟損失已達3249.7萬元。
8月21日,鄱陽湖西岸永修縣,工作人員正在架設引水管道。攝影:張小林
8月27日,當地開挖的水渠,用于從潦河引水抗旱。攝影:劉遠慶
8月26日,頂著烈日工作的水利工作者。攝影:劉遠慶
當地政府積極抗旱救災
大旱之中,當地人盼雨心切。當地一名基層官員告訴記者:“我們早就準備好了用于人工降雨的‘炮彈’,就等著大氣條件滿足人工降雨的要求。”
8月24日,江西省防汛抗旱指揮部發布通知,將抗旱四級應急響應提升至三級。這意味著當地防汛抗旱形勢嚴峻,各地各部門須按照職責分工和預案規定,全力以赴做好抗旱救災工作。
此前一日,防汛抗旱指揮部還發布了共計30條的抗旱救災工作指導意見,要求優先滿足生活用水,兼顧農業灌溉用水,協調工業和生態用水,努力提高水資源利用效率,及時組織指導受災地區開展生產自救和救災救助。
至9月6日,形勢進一步嚴峻。鄱陽湖水文水資源監測中心相繼發布了干旱藍色預警及枯水藍色預警。同日,防汛抗旱指揮部組織召開的抗旱救災會商會上,有關負責人表示,目前當地江河水位持續走低,水庫蓄水減少,旱情進一步發展蔓延;且預計9月中旬至10月上旬全省氣溫略偏高,降水偏少,江河水位將繼續走低,鄱陽湖可能刷新歷史最低水位,保障城鄉居民生活用水和工農業生產用水的壓力將增加。
這必然是一場硬仗,眼下還容不得有所懈怠。
永修縣委書記秦嶺在接受《中國經濟周刊》記者采訪時表示,該縣依托境內水系發達的先天優勢,預判氣候變化,在今年年初就廣蓄水源,做了一定的抗旱準備工作。在災情發生后,抗旱救災成為政府工作中的重點,在保障居民生活用水安全的前提下,目前的工作重心在于力保農業用水,保障糧食安全。
在具體措施方面,據秦嶺介紹,啟動應急響應后,永修縣對水源進行全面調度,確保境內河流上下游取水用水均衡;對抗旱用電、設施建設、人工降雨等方面提供資金補助或設備支持等;在防蟲防病方面,派駐農技工作組對農戶提供技術支持,并指導農戶在絕收的田地中補種秋稻以挽回損失;協調金融保險機構對受損農戶進行賠付,摸排居民損失情況,避免出現“因旱致貧”“因旱返貧”現象;以及對水庫擴容、水渠疏浚等工程進行評估,斥資對當地水利工程進行升級改造;等等。
在農業經濟救助方面,記者了解到,永修縣農業部門已購入2.5萬斤蕎麥秋糧種子免費發放給當地農戶,預計可以補種到3000畝農田以彌補絕收損失;當地農業部門9月底之前計劃招標采購一批8萬斤油菜種子免費發放給受災農戶耕種;政府啟用資金補貼農戶抗旱所需電力能源費用,補貼比例達30%。
這些政策措施實際落地實施效果如何?
8月29日,徐繪高等多名農戶前往其承包的稻田里進行灌溉。據徐講述,當地政府對農業頗為重視,近年一直引導農戶進行“蝦苗養殖—糧食耕種”輪番經營。旱災發生后,各級官員頻繁進行實地考察和指導,在農田抗旱中對水電費給予一定減免,還幫助農戶在田中開挖機井,這些措施一定程度上降低了旱情的不利影響。
現場另一名農戶告訴記者,“當下最需要的是一場大雨”,氣象部門已經安排了人工降雨火箭發射作業,“應該很快就要下雨了”。
(本文刊發于《中國經濟周刊》2022年第17期)
2022年第17期《中國經濟周刊》封面